前言:本文以谢君豪先生饰演的电影版《南海十三郎》为创作蓝本,辅助参考舞台剧版。本篇文章涉及的参考书籍有:《小兰斋杂记》(南海十三郎著);《香如故--南海十三郎戏曲片羽》(南海十三郎著);《南海十三郎原剧本》(杜国威著);《兰斋旧事》(南海十三郎侄女江献珠著);《唐涤生戏曲欣赏》(叶绍德著)
本篇文章可算是我近年来难得的“呕心沥血”之作了,参考资料非常庞杂(具体可见篇末“特别说明”部分)。
本篇情节主要涉及江(誉镠)唐(涤生)重遇,主旨在于剖析人物心理和行为动机。
本篇正文里,部分正经粤语参考自杜sir原剧本,部分塑料粤语是我个人发挥,欢迎指正错误(总感觉有些话不用粤语没内味…)
以下正文:
02【故人不见,旧曲重闻。别来相忆,知是何人】(知音篇·上)
江誉镠隔三岔五就要去茶楼饮杯茶先,这是多年也改不掉的地域习惯,当年投军粤北,在曲江前线的时候,倘若战事不吃紧,他都要在路边的临时小茶寮里叫上一壶茶,看一期报纸。
陆羽茶室找了个凶神恶煞的印籍人守在门口,专门堵他,他也懒得搭理,浇漓人情,炎凉世态,无非如此,在你盛名之下风光之时,识势者自然甘以身当云梯,捧你入九重霄汉里,可当你一旦落拓潦倒,他又恨不得践你踏你进地府阴司,好教你万劫难复,左右不过媚上欺下的手段,见怪不怪了。江誉镠看得越是透彻,就越不感到苦恼。他安之若素地将饮茶的阵地转移到了莲香楼,莲香的客流显然没有陆羽的多,但胜在清幽雅洁。江誉镠要了一屉叉烧包,并一壶寿眉茶水,将今早捡来的一份英文报纸倒转过来,一边晃着腿一边捧读起来。收音机里转播的正是当下最时兴的、大编剧家唐涤生的名作《帝女花》。
莲香楼负责茶水的小伙计是新招徕的,上工还不满一周时间,这也是他见江誉镠的第二面,见他蓬头垢面,破衣烂衫,金属细框的眼镜还缺了一边的玻璃,一看就是个神志有问题的癫佬,但他五天前也来过,当时老板并没有赶他走,反而对他客客气气,这倒让小伙计生出了好奇,没想到他竟还能识英文看西报,于是忍不住开口揶揄,“你倒转看西报啊!你都识英文?”“呵!我故意的!这样才考功夫!”江誉镠拇指一屈,将报纸折下一半,露出脸来,他眼白朝上,没好气地呛了小伙计一声,“呐!南北越就要打仗了,明不明啊,小子!”他拿指尖重重戳了戳报纸的头版头条,哼了一声。“唉!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十三哥可是战前鼎鼎大名的名编剧!仲是香港大学的高材生哩!”老板堆笑着边高声吹捧边迎上来,等走到小伙计跟前,窃声补了一句“可惜没毕业。”小伙计忍不住捂嘴偷笑起来。江誉镠听着老板的这一段吹捧,顺着他说话的起伏节奏而频频点头,脸上扬出童稚般得意自鸣的笑来。其实老板对小伙计窃声说的后半句,他也听到了,但他依旧笑着点头应和着,毫不为意。毁誉得失,并不重要,重要的无非全凭本心,自己喜时,哪怕满堂哄笑嘲弄,依然笑颜开怀,等到怒时,就冷对暗讽,破口大骂,那么又哪里惧怕狂浪癫丧的毁谤呢,更何况他一贯奉行的准则就是敢爱敢恨至敢作敢写。
“十三哥,随便食乜嘢,我记账。”老板本身也是粤剧票友,又受了薛觉先的特别关照,对待江誉镠的态度也较为缓和客气。“不用记账,今日有钱!是港督给我的掩口费啦!怕我唱衰那班英国佬办事效率差!”江誉镠说着就从皱巴巴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小沓钞票,还炫耀般在老板面前晃了晃。他话音刚落,就重重咳嗽了一声,作势就要吐痰,老板赶忙将痰盂呈到他面前,他粗鲁地咳吐了一口,语意似有所指,又似含混不明,扯出一个笑来,哈哈嘻声道,“唉!不吐不快!”
这时,屏风里的小隔间有人喊了声老板,老板应声过去,小伙计忽然觉得这个癫佬尽管神经兮兮,但讲话好像还挺有趣,就主动跟他搭话逗他,“你好威水哦!港督都怕你!”江誉镠还扬着眉峰,笑得正得意,老板就一脸歉意的出来,支支吾吾道,“十三哥,里面的老板嫌地方窄,想要你这张桌,不然你换个地方坐吧?”“我呸!”江誉镠面色一凛,顿时火冒三丈,“我都嫌窄,要拆掉屏风,要他那张桌!”江誉镠气得恨不得当场跳脚,好端端的,平白来招惹他。
见老板还在左右为难,他愤愤扯着上衣口袋,嚷嚷道,“怎么,欺我没钱给吗?”老板叹了一口气,“他比较多嘛...”江誉镠双目一瞪,拧起眉峰,愈加怒不可遏,老板赶忙接道,“仲有他也是戏行的人...”江誉镠一听是曾经的同业,忍不住嗤笑起来,戏行素来是论资排辈,昔年他誉满梨园,任谁见了他不得点头哈腰恭敬尊一声”十三哥“呢,他眼白朝上一翻,不屑地觑了屏风一眼,“边个恁威风!老马还是老揸?叫他出来见我!”老板无奈,只好再度转进屏风里。不一会,他就手捧着一簿曲本出来,一脸赔笑,“十三哥,里面的老板说,如果你能填上这支曲,他就出来敬你三杯酒,如果不能,不能就...冇鞋挽屐走咯!”老板也是深谙江誉镠的脾气,话讲得吞吞吐吐。“什么!”江誉镠腾一下,拍案起身,一把扯过曲本,“乜曲恁巴闭!夫子面前卖文章!”小伙计盯着老板递过来的金漆笔,上面印着“Sheaffer”的英文标志,能用上的人非富即贵,他不由大惊小怪道,“哇!光是这支犀飞利的金笔你就一世都买不起了!”“我呸!”江誉镠重重咳了一声,作出又要吐痰的姿势,老板赶忙再次将痰盂呈到他跟前,“呵!我写工尺谱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好!就同你玩!学着吧你!”他又愤愤坐回位子,斜睨了曲本一眼,忽然咯咯失笑起来,语气里满是轻蔑,“呵!‘蕉窗夜雨’!古曲!认定我不会啊!”他笑够了,气定神闲地清了清嗓子,就着工尺谱的调子悠悠唱起,“上尺工六工六工尺凡六。相见若似梦,自从别去匆匆。此刻再重逢,咫尺隔万重。”他嘘声不止,笑得更为大声,脸朝向屏风,故意拉高拉长了声音,生怕屏内人听不见似的,“呵!湿碎料!平平无奇咯!”他摇头晃脑,得意起来,接下去唱道,“我再见...”
这时,屏风内也传来一道带有轻微语颤的声音,清澈又温柔。两道声音交汇重叠在一起,屏内人的声音很轻很柔,就似一叶小舟,看似渺小微弱,实际格外稳当地,于底下托举着屏外江誉镠的声音,“我再见恩师心中百般痛,仿似宝剑泥絮尘半封...”
江誉镠唱至“半”字,他忽地停了下来,脸上一切表情荡然无存,双眼失焦,百转千回的思绪开始如藤蔓般攀缠勾绕,那些关于知音唱答、亦师亦友的记忆被掘地三尺翻检了出来,四下俱寂,只有屏内人的声音依然温柔与清澈,可能是激动也可能是别的原因,他的语颤也明显了几分,“昔日壮志与才气全告终,江中雪,泪影两濛濛...”
20世纪30年代,江誉镠曾借《心声泪影》一剧的“寒江钓雪”这场戏初崭头角,一举成名,他曾以为,自己与笔下的正印文武生秦慕玉一样,踽踽不过于一芥孤舟上,泛棹天地间,面对一江寒流,落寂垂纶,勾钓飞雪,“伤心泪,洒不了前尘影事…”。他以为自己一生也都是在践行自己的理想,坚守自己的信念,寒江御流,是御抵尘寰一切随波逐流,这是一种崇高而又孤寂的境界。他又何尝不明白,品性太过卓然高绝注定是要受苦,可他从不惧怕严霜酷雪催折蒲柳。
在时代沧桑变迁里,到如今,他已是饱经颠沛流离,认真算起来,哪怕是昔年盛名下风光时,也没有多少时间是让他真正觉得快慰平生的,但是,与阿唐相识的三年,可以算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真正让他觉得酣畅淋漓的年光,他们一起叶羽探商在流水南音里,“寻常行处,题诗千首”,在外人眼中,他们的交情可能比纸薄,如水淡,但只有他们自己明白,知音唱酬是怎样一种无法言传却永志难忘的欢娱。
思绪越缠越绕,迷乱了他的双眼,老板看他似是痴了,轻轻推了推他的背,似催促也似提醒,“十三哥,接下来是要你填的呢!”他握着金笔的手也颤了起来,艰难开口,声音也哑了一点,伤怀不已,接唱道,“辜负伯牙琴...”屏内人立即接唱,是如春温般的柔煦,“你莫个难自控。”他一顿,这句话春风浅浅一样慰藉着他,于是心念一动,即接唱,“知音再复寻...”“俗世才未众。”屏内人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接唱,敏捷才思可见一斑。他却倏地抬起头来,慌慌张张将曲本和金笔按在桌子上,急匆匆挟起自己的那堆破报纸,“这个位子我让给他。”边说边逃也似地就要赶紧走避。
他想,他担不起了,这一句“俗世才未众”。谢灵运曾赞曹植,“天下才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占一斗,天下人分一斗”,这才有了“才高八斗”的成语。阿唐这一句对他无异于八斗才的赞誉,却让他忽而惶惶然觉得自己担不起了。年轻时,锋芒锐意,如今虽则壮怀未已,却怕到头来反要被人哀泣一句,江郎才尽矣。更何况这么多年里,他也习惯了,击节援琴,尽数付与寒跫听。就退身进舞台幕布下,历史尘埃里吧。他嘴上看似说的是把莲香楼里的这张桌子让给阿唐,言下意指的更是将那个对他来说已成了过去式的、空渺的“名编剧家”的头衔名位让给阿唐。
他曾万念俱灰下,一跃求死,在火车经过石滩桥时跌落桥洞底,却大难没死,他是有一阵精神受创,就连冷热都不知,等神志清醒过来时,他忽然觉得这样也好,真疯假癫,又何必分得那么清呢。只是,现下阿唐已经教他转然清醒过来了,他就不能继续佯狂诈癫了。那么,清醒着面对阿唐,他深埋在心底的,对重新滚进浮邈人世的一点希冀,可能就会被他这个亦是知音俦侣的小徒弟给看穿了。他不愿如此的。相见争如不见,有情更也无情。既然阿唐将他比作是一柄蒙尘宝剑,若他真是,那好,那不如就割断尘缘凭慧剑,从此音沉讯渺长决绝。
“大哥!”唐涤生急步从屏风内转出,伸手一挡,截住了江誉镠的去路。他一身华服新装,打扮气派入时。
两厢对望,就双双跌进这一眼当中。江誉镠望向他,昔年分别时,阿唐仍旧少年心性,稚气未脱,要不然也不会被他三言两语就激得掉头就走,如今眼前人,历经二十年风雨磨砺,已愈加成熟稳重,他欣慰于阿唐不但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而且成就蜚声,享誉寰宇,这些都证明了他当初没有看走眼,更没有做过错误的决定。风雨故人,蓦地相逢,本该喜不自胜,只是他转瞬又念及自己而今处境,癫狂放浪,邋遢形骸,垢面蓬头的外表下哪里还能看得出半点曩日轻摇折扇、才子风流的影子来,他眸色一黯,急匆匆转身否认,“你认错人了。”
他在逃避,不是羞于面对此刻与阿唐身份地位的颠倒,而是他害怕,他怕阿唐一眼就看穿了他,看穿他藏在狂悖癫疯外表下那颗不安又躁动的入世之心,他从来都在自欺。
“大哥!你别这样!我好不容易才揾到你!”唐涤生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也不管具体数目,只想赶紧将老板和小伙计打发走,小伙计少不更事,没什么眼力劲,看见大编剧家就在跟前,边走还边兴冲冲,“唐先生!我好中意看你写的大戏!出出好戏!”一贯性情温和、对记者和戏迷也是出了名耐心和好脾气的唐涤生,此刻头也没回,只是摆手,好似满心都不耐烦地催着他们这些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江誉镠不想再听下去,他只一心想远远地避走开,藏住自己不堪启齿的入世之念。唐涤生紧紧按住了他的肩膀,“大哥,你敢说你现在这副模样,你很开心吗!你骗得了所有人,你骗不了自己,骗不了我!”如此直白,这般精准,阿唐冲口而出的诘问顷刻化了朵朵业火,余音震颤间,江誉镠已是五内如焚。他的癫丧,他的佯狂,他可以瞒过父亲,瞒过揸哥,瞒过尘寰千千万万双眼睛,唯独瞒不过自己和阿唐。
他不由强作镇静,压下心里的悲怆,面上还要作出凌厉的表情,他眼白朝上,透过眼镜,冷然望向阿唐,故意轻蔑般,“呵!你现在风光了!”这话听来呷醋拈酸,可唐涤生万分清楚,他亦师亦友的大哥根本不是心胸狭隘之辈,他是又想故技重施,用言语来激他,激得两人闹个不欢而散的收场,只是,他早已不是廿年前那个血气方刚、一走了之的年轻人了。
他故意重重点头,努力装作板起脸的样子,顺着江誉镠的话,“没错!我现在好风光!好红的!”只这一句,他就有点泫然欲泣了,脸上严肃的神情也要绷不住了,辛酸往事历历在目,战火硝烟破碎了流水唱和的知音梦,这二十年的光阴雕琢,也将他改变了许多,“可我点解这么风光这么红?是因为你啊!”
江誉镠闭目垂首,不住摇头,他不忍再听下去,“我没教过你什么!”阿唐二十年艰难拼闯出来的成就他是一点也不敢分占。
“有啊!是你不记得还是不想记得啊!以前我向你偷师时,我就一直告诉自己,就算学不到你的才华,都要学你那么傲骨!你现在这样,我真的好心痛啊,大哥!”唐涤生握住他双肩的指节越收越紧,就好像是想借此戳破他这么多年经受的凄风苦雨。
“别说了!我走了!”江誉镠别过头去,双肩不断挣扎着,他什么也不想听,他只想阿唐能赶紧放过他,好让他继续做个横行荒唐的癫佬。
“你听我讲啊!”唐涤生眉峰紧拢,神色严肃,他大声吼了一句,这一声惊雷乍破般,将江誉镠整个人炸了个粉碎。
江誉镠一怔,呆立在原地,不可思议地望向他,半晌吐出一句,“唐!你几时学得恁恶声恶气!”他们分别那年,阿唐才二十三岁,眉梢眼尾沾的还都是青春稚气,谁能想到,二十年后,他还依然,只是稚气脱除,更见稳重,仿佛性格也沉重起来,江誉镠想,毕竟二十年世故人情,如油煎火燎,足以将所有天真烧去,阿唐这些年经受的辛酸悲苦,大概率是要比他现在享有的才名声望更重上好几重的。
“风水轮流转!以前总是你教训我,现在也轮到我教训你了!”唐涤生努力板起的脸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崩塌。
两人对望着,终于相视而笑,尽管两人的笑里都带着莫可名状的苦涩。唐涤生牵他,这下是只敢轻轻握着他瘦骨嶙峋的手臂了,就好像一旦用力就会捏散了他这一把孱弱的骨架,只小心翼翼地引他回身桌前重又坐下。
江誉镠明白,他已经避无可避了,只是他还有些局促,低头讷讷的。
飘渺间往事如梦情难认,百劫重逢不认终究还须认。
唐涤生从西服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塞进江誉镠脏兮兮的手里,他摇了摇头,连连推拒着,把钞票回塞到唐涤生手里,“不是钱的事”。唐涤生知他性格执拗,清高冷傲,便半严肃半软了语气哄,“你拿这些钱去从头落脚洗干洗净,再换一身新的衫。”江誉镠别开脸,低头暗自苦笑,嗡声嘲了自己一句,“洗干净做什么,又不见人。”“我就是要你见人!”唐涤生双目炯然,语气坚定。江誉镠眉峰一拢,眼中明暗烁烁,诧然望向他。
两厢沉默了一下,唐涤生见他推拒着执意不肯收下钱,就也不再坚持,转而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戏票,塞进他手心里,脸上是如春温的笑,“明晚仙凤鸣开锣鼓,这出戏是我最新编的,大哥来看看,也好顺便指教指教我,仲有散戏之后,我们一起去后台,任姐和九姑娘看到你一定好开心!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说要做!”论以阿唐今日之成就,哪还用得上他一个悖行狂言的疯汉指教——指手画脚呢,江誉镠捏着戏票,头埋得很低,似是羞赧又似是悲怆。唐涤生见他仍是讷讷不言,似还在怔忡犹疑,一扬眉峰,故意夸张语气道,“从来只听过人怕见南海十三郎,还没听过南海十三郎怕见人的!大哥当年六亲不认,击鼓骂曹的威势哪去了?”江誉镠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破愁一笑。尽管阿唐满脸含笑,但他的眉眼间还是积聚着掩不住的浓重倦色,人好像也比印象里的清减了几分,挑灯案头,没日没夜编写剧本的辛劳他以前又不是没有经历过。江誉镠忽然虚虚抬了一下手,空空一握,然后又将手掌紧紧收拢。他已落拓江湖,浪迹街头近十年,做惯了邋遢癫佬、肮脏乞丐,还能做回曾经那个文采风流的天骄才子吗,最怕已经几度才降。人可以换上一身干净的衫,最怕手再拿不起那柄折扇。他心中暗苦起来,竟生平第一次生出彷徨无措的自卑感来,但唐涤生似又一下将他这些难堪的小心思收埋进眼底,缓缓斟过一杯茶,继续接唱“蕉窗夜雨”:“你既知我未放松,几番觅你难自控,你休再自弃遗恨痛,今朝遇见也是奇逢!”唐涤生捧着茶,忽然屈膝半跪在他身前,这场景一如二十二年前,阿唐向他拜师时奉茶的样子。
君子之交,但凭清茶一盏;高山流水,藉慰孤清半生。
寂寂徘徊、只影盘旋于雪山之上的白凤凰终于可以降尘停歇,回落向软红人世里,落向那枝愿意承托他的梧桐木上。
唐涤生见他还在发呆,又将茶盏往他面前送了送,他如梦方醒,颤着手接过,仰面一饮而尽,长吁一气。
利舞台正门上方硕大的灯牌,五光十色,璀璨生辉,上面写着:“仙凤鸣剧团第八届剧目——再世红梅记首度公演”,醒目处还清楚标示着“唐涤生据明朝周朝俊‘红梅记’改编之巨构”,再下面一排就是各个主演红伶的名字,其中主演正印文武生的任姐任剑辉和主演正印花旦的九姑娘白雪仙的名字更是被放大到了灯牌两侧。利舞台正门旁边放满了戏迷们敬赠的恭贺演出成功的花牌。
花牌上彩漆未干。江誉镠一架一架细细看过,脸上满是盈出来的笑意,他眼神清亮,手指却有些局促地翻着身上衬衫的衣角。九月的香港,天已经凉了不少,江水冷冽,寒凉透骨,但他为了赴阿唐的邀约,就着沁骨冰冷的江水,将自己从头落脚洗了个干净,尽管身上的衫还是昨天那件,但已经被他洗得发白,就连那些实在洗不掉的渍痕上也残留着皂荚粉清淡的香气,路过成衣店门口时,他一眼相中了橱窗里挂着的帽子,取来戴上,落地镜映出一张苍老的颜容、一把佝偻的身躯,配上这个帽子,有种不相称的滑稽,望着镜里自己的模样,他恍恍然怔忡当场。他是个矛盾的人,他分明一直在厌弃人世间的嚣尘,但心还是难免不受控制要滚进这浮喧泥沼里,阿唐一言就拆穿了他的矛盾,戳穿了他的心思,这本来是他不愿的,但他又是高兴的。世人看不懂他,就是父亲、揸哥也都不明白他,他揽正报纸当身家,嚷嚷着一纸尽知天下事,挟破报纸而行就是在挟天下而行,如果真的疯癫为状,守身避世,那天下事于他又有什么关系,躲入小楼,管他春秋,不就好了,何必还要耳听目观,不得清净,他跟揸哥说自己这是威风八面,威过港督,既然在意威风八面,又如何做到八风不动,五蕴皆空。他这一点深埋的入世希冀,这一点躁动的入世心意,只有阿唐明白。
他定定站在花牌前,将纷邈的思绪收转回来,默默地深吸一气,左手紧紧握着一卷被他视为珍宝、题作“雪山白凤凰”的画卷,他已不再需要那些报纸当身家,这一幅“雪山白凤凰”就是他唯一的家当,一片空白的画卷上,是盈天飞雪,雪影迷迷,罩住白凤凰仙踪痕迹。他想,在这个世上,也就只有阿唐一个人能真正看懂他这幅画的含义了。他终于咬牙下定了决心,小心翼翼从靠近心口的上衣口袋里摸出戏票,上面赫然印刷着“1959年9月14日晚19点公开首演,座位号四排五座,票价十二元八角”。
利舞台正门口围满了人,喧嘈鼎沸,他只当是戏迷热情高涨,他踱步上前,唇边还咧着笑意,轻手拍了拍一个抻长了脖颈张望的妇人的肩膀,笑着问他们在看什么,发生了何事。那妇人还抻长着脖子,头也没回,“唐涤生心脏病发晕低了!”笑凝在了江誉镠脸上,他眸色几黯,整个人控制不住剧烈发起抖来。就在这时,一片嘈杂声里,几个人抬着救护担架从利舞台大门里匆匆出来,担架上,唐涤生双目紧闭,面上盖着一个氧气罩,显然已经人事不省了。警察拦着推搡不止的人群,江誉镠发疯也似,奋力拨开人潮,拼命往担架旁挤,边挤边大声喊叫,“唐!唐!”两个年轻警察见势不对,冲上去一左一右架住他。围观的人挤挤挨挨,都争先恐后想上前去查看唐涤生的情况,江誉镠被警察按着,手脚不停扑腾。试问他又有什么资格,比这些闲杂人等更能靠近阿唐一步呢,他绝望不已,声音里满是哭腔,语气也开始哀软起来,乞求也似求着警察放开他,让他上前去看看阿唐,“他是我徒弟!”可警察只当他是疯子发癫,大家理所当然都以为,所谓天才,即是横空出世,又哪里会有师承呢,就是真的有,也绝不会是眼前这么个不体面起眼的小老头。警察没好气地厉声警告他老实点,他拼命扭动着身躯来挣脱警察的钳制,却被无情按倒,跪在地上。
混乱中,他手上握着的“雪山白凤凰”掉落在地上,被围观人群踩得稀烂;混沌中,他没有看到,在听他众目睽睽下亲口认承他是徒弟时,唐涤生挣扎转醒,最后深深望了他一眼,就再也没有醒来。
透过有玻璃镜片的一边眼镜,他看见雪山白凤凰的画卷上是成百千的黢黑脚印;透过没玻璃镜片的一边眼镜,他看见哀哀凤鸣,至此作折翼雁行。
他瞪大眼睛,脸上满是皴裂般痛苦难堪的扭曲表情,他眼睁睁看着唐涤生被抬上救护车,车门嘭一声紧紧关上,他想不到,这个救护车门竟也是一座关隘鬼门,将他二人从此阴阳两隔。
1959年9月15日凌晨,一代超凡卓绝的粤剧剧作大家唐涤生送医不治,与世长辞,享年仅四十二岁。
唐涤生的死讯无疑晴天霹雳,在香港演艺界、文化界都掀起了巨大的震怆。9月16日,唐涤生的葬礼在香港万国殡仪馆里举行。大厅里摆满了“遽捐馆舍,沉痛悼念”的挽联。唐涤生的继妻小霞搂着一双儿女哭到几番晕低,任姐扶着哭到站不稳的九姑娘,自己也在不停地拭泪。整个告别厅里泣声不绝。哀痛就是这样,明知于事无补,仍是要用呼天抢地的方式来宣泄悲恸。
有人窃窃私语说,在万国殡仪馆大门不远处的柳树下看见一个两鬓斑白、蓬头垢面的人,看模样,似是十三郎,但跟他打招呼,又不理任何人,也可能不是。好事者赶忙打断,言之凿凿说绝不可能是,他听一个在警署当差的亲属说,十三郎精神病复发,街头失态,被抓起来扭送进青山医院了,其他人连连称是,深信不疑。
万国殡仪馆大门不远处的柳树下,江誉镠一言不发站在那里。他脚上原本穿着两只样式大小都不一样的左脚鞋,现在跑丢了一只,只剩下右脚上还穿着一只开了天窗的左脚鞋。
9月14日晚21点多,救护车载着针扎一样的沉闷鸣笛声彻底消失不见,写这出剧的剧作家已经倒下,但观众买票入场,戏不论如何不能不继续演下。锣鼓查撑,喧鸣催人,剧情已至迭起高潮,他恍恍间似听清楚了任姐饰演的正印文武生裴禹的唱词:我忙忙抱影怕离怀,深深踏住还魂带。
两个小警察刚想松开他,却见他忽然中邪一样,发起狠来,重重咬了其中一个警察的手臂一口,接着用高亢激越的声音,大声唱,“梦里不知身是客,侬将欢娱贪片刻,贪片刻,他生两望烟水隔…”尤来好梦容易醒,最怕醒觉皆幻影。他的声音哀凉又绝望,但他笑得又那么大声,口中呜呜之声不断,念着颠三倒四的文言文,间或还夹杂晦涩难明的英文,语焉不详。他被带回了警署,沙展打算起诉他阻差袭警,他则毫无意识般继续大吵大闹,被人认出是十三郎,以为他宿疾复发,精神失常,就将他扭送进了青山精神病院。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逃出青山的,他失魂落魄间,连他自己都不大清楚。
万国殡仪馆里泣声和哀乐交杂在一起。他来这里送过很多旧交红伶出殡,其中包括廖怀侠、上海妹、伊秋水,甚至是揸哥薛觉先,谁想到,这一回送的竟是阿唐。
有认出他的人向他打招呼,他也不答话,就似是被抽干了魂灵,只剩一具空空躯壳。
疼痛由心脏开始蔓延开,逐渐将他全身笼罩。他痛绝至极,从纷杂思绪里他终于理清了源头,他想,阿唐分明这样的年轻,念他身体断不该如此的,所以,要不是他妄动尘心,妄想回身尘寰,老天何苦教他亲眼目睹阿唐死在跟前,何苦要用这般决绝惨痛的方式来惩戒他。他错了,他后悔了,都是自己执迷不悟才害死了阿唐。他早该明白的,老天何以教他个一心求死的人,偏偏余下残命,才情犹未尽,神志已难清,这分明就是在逼迫他将所有的文思与才气皆吞入腹,再不许他有半分机会展露,那他又为何还要一意孤行回身嚣俗里,如果不是,如果他那晚不来,阿唐就不会死。
巨大的悔恨将他剥皮拆骨。头骨割裂一样的疼,曾刻入骨血的唐诗宋词元曲杂剧,此刻竟似要被他一齐牵扯着从心肺里剖出,这些曾经的灵气根基竟成了他生命里再无法承担的东西,他想甩下这个名为才情的包袱,但他不能,这些早已融入骨血的东西除死不能消解了,他痛苦地扶住疼到无以复加的头,面如死灰,在丝丝垂绦的柳树下徘徊不止,折柳劝君长记取,西出阳关无故人,只是这一回的送别,他们之间隔着的是生与死的距离。他想入到告别厅里再最后看阿唐一眼,但他又觉得自己是罪人,那他又有何面目再去见阿唐呢?
九月的香港,入眼处,尽是一片红衰翠减,再不见落花满天、紫钗玉燕、红梨蝶影、梅雪飘裙。
江誉镠右脚趿拉着这只唯一的左脚鞋,一脚深一脚浅地转身离去,他终究还是没有进去寄表哀思。他如游魂一缕,荡徊在茫茫天地,他忽然觉得,青山医院真是个绝好的栖身去处,他要回到那里去。
冷红叶叶下塘秋。霜风犹未休。
底事人间苦淹留。冰雪周旋久。
特别说明:
关于利舞台灯牌的描写参考“任姐逝世十五周年纪念晚会——重按霓裳歌遍彻”中照片。十二元八角的票价也是事实。
另外,本篇结尾部分参考:
“同年九月十六日唐涤生出殡,有人见传主(十三郎)在万国殡仪馆门外,若有所思,有相识者向他打招呼,也不答话,徘徊一会便又离去。”——摘录自《小兰斋杂记》
而“他在丝丝垂绦的柳树下徘徊不止,折柳劝君长记取,西出阳关无故人,只是这一回的送别,他们之间隔着的是生与死的距离。”是参考看到的一则资料:59年9月14日《再世红梅记》首演,按计划15日演出《紫钗记》,没想到唐生遽然离世,演出计划仍然无法搁置,在唱到“阳关折柳”这一场,饰演李益的任姐、饰演霍小玉的仙姐、饰演崔允明的波叔全部泣不成声,戏里众人是在送别才子李益,但大家都知道,他们真正送别的是再也不会回来的才子唐涤生。看过这个资料,我每次听“阳关折柳”都觉得无尽的悲怆。
结尾“九月的香港,入眼处,尽是一片红衰翠减,再不见落花满天、紫钗玉燕、红梨蝶影、梅雪飘裙”中,落花满天几句分别指代唐生名作《帝女花》、《紫钗记》、《蝶影红梨记》、《再世红梅记》,其中梅雪飘裙有双关意,原句出自苏轼《行香子·携手江村》,一来借以指代《再世红梅记》,二来借诉“故人不见”之哀情。
本篇文章为江的视角,在写作时,剖析人物心理,也同时写了一版唐视角的,看反馈再决定放不放出来吧。
江唐初见和车站分别,我都写了,只是这一篇江唐重见就写了万字,另外江薛我也写在知音篇里,篇幅限制,后续再放出吧。
注释1:“割断尘缘凭慧剑”取自十三哥亲笔,原作为“相见争如不相见,南天烽火已经年,割断尘缘凭慧剑,凭将慧剑上阵前”。
注释2:“飘渺间往事如梦情难认”取自唐生《帝女花》之“庵遇”一场。
注释3:“忙忙抱影怕离怀,深深踏住还魂带”取自唐生《再世红梅记》之“脱阱”一场(泥印本为“脱阱”,现在一般作“脱阱救裴”)。
其余化用之句就不一一列举了。
借本篇文章敬赠知音。